情与共情:镜头以外的慈悲心
《女人世界》上映近月,在路演中不少观众好奇,“Coby有没有吐露过自己受过的苦?”片中只有翻阅自己旧报章时,Coby淡淡的一句“也许我想忘了这些记忆”带过。导演的回答是Coby一生坚强,“不愿提也不在意伤疤”。不过,电影中Coby亦自白,父亲后来携全家返祖籍江门,只有自己和姐姐留下,未多解释原因,但显而易见,她放弃衣锦还乡做洋派小姐,选择留在美国继续跳舞。
在此前提下更值得反思的是,站在当下,抹去时代背景地将Coby之舞与“疯马秀”划等号,或是以主义与凝视等理论先行,用后设视角去二元对立地解构Coby究竟是“与之为伍”还是“受苦受难”,这样真的可取吗?
片中的一个细节,是在Coby如大篷车的家中取景,电影对“都板街女郎”们的个人生活都甚少勾勒,唯独以Coby与Stephen的日常相处取一瓢饮。Stephen表示,自己喜欢做Coby的拼贴画,在各色名山大川的风景中摆弄她的小小剪影。
纪录片《女人世界》剧照。
观影至此,我心中条件反射地响起警报,这是否是白人男性对于亚裔女性的“恋物(fetishization)”?转念一想,就算真的残留凝视与物化又怎样呢?它确实是时代不可避免的产物,经过这般考验,两人的夕阳之爱才更历久弥坚。Coby会在Stephen伤春悲秋流泪之际,默默地在他身后玩蜘蛛纸牌,Stephen也会兴高采烈穿着Coby设计的情侣装,陪她跳舞,远赴北京故宫。相较于二人长久的朝夕相伴,电影中的几个瞬间,又能说明什么呢?
这也涉及对于电影的另一种批评,指导演对时代背景挖掘不够深入,且与纪录片传主关系过于密切,杨圆圆的深度参与,不仅左右传主的表达,也让“只呈现不评判”的纪录片,多了主观色彩和一丝“迷妹滤镜”下的叙事隐瞒。以至于大费周章带舞团前往古巴、与两位古巴裔粤剧花旦见面的前因后果,也大多依靠电影宣传时的补充,而在作品中语焉不详。
杨圆圆与阿姨们确实情同母女,她多次表示,尽管后期疫情阻断拍摄,阿姨们还是通过邮件与视频,深度参与她结婚生子等人生大事;也不难想象,阿姨们遇到懂得欣赏她们身上火花与生命力的杨圆圆,这位来自中国,而不是唐人街(China Town)的小友,会多么的视若己出,倾情相待。
换个角度来说,则正是如此双向奔赴的“一往情深”,造就了《女人世界》与早前上映、同样由“非电影专业人士(方励导演)”基于情怀拍摄的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本质区别。
后者以打捞二战中被湮没的历史真相为核心的宏大出发点,前者则旨在以历史和时代为人物服务,一切源自“为阿姨们留下什么”这个朴素而真挚的初衷。所以《里斯本丸沉没》中的幸存战俘及其后人们,忆当年一再落泪,而《女人世界》中的阿姨们,却总是欢喜热闹。
关于那些可能引发二次伤害的回忆,他乡与故乡的沉痛、一路走来的艰辛,大多一笔带过。在古巴街头,不同身世背景的女人们齐唱粤语《好一朵茉莉花》;多年后驱车飞驰在中国街头,各自讲述自己中文姓名的含义;或是Coby独自望海,静静地感叹“这片海那一头是否连着中国”,都是传主的感性行为,导演并没有加上理性的旁白讲解。古今多少事,都付谈笑间。
导演“避重就轻”的取舍,固然确有失焦之弊,然则正是这份对传主,即各位“黄柳霜的继承者”们的“不忍伤害”,才把影片的最后一个长镜头,Coby去世前在海边真正的“天鹅之舞”拍得那样美丽、缓慢而舒展。“尽管红颜已老,但是精神永存”,无论这漫长的一生经历多少坎坷,但在如此当下,她仍是纵情绽放,享受快乐,是晚辈对长辈的温柔注视,更是女性间彼此共情后的慈悲。
纪录片《女人世界》剧照。
“女人世界”这一片名出自伍锦霞(1914-1970)1939年的同名作,是香港首部全女班底出演的电影。这位最早闯荡好莱坞“男人世界”的华裔女导演,因素来男装打扮,被称为“霞哥”,她一生拍摄11部电影,存世的仅有两部。
伍锦霞1939年执导的《女人世界》剧照。
杨圆圆仅凭该片的一张剧照,一众神态装扮不一的女性涌在楼梯前的画面,便生发“拍摄当代《女人世界》”的愿望,除了对华语女性叙事的接棒,更是对近百年前语境下,初代女性先锋们的致敬与共情。